第20章 第 20 章_瑶台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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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0章 第 20 章

  皇帝前些日子对她放松,这一晚上多补了一些进度。

  御案上添置了威慑的戒尺,虽说不用,但常被人掂在手心。

  他虽然不能凭空悟出一套如何对待幼儿的心得,但是自己离少年时相去不远,还能度彼之心,待小孩子太过宽容便容易叫她放松,不再专注学习这一件事上。

  杨徽音知道不用改名,最终还是吃了大半盘的杨梅,但是后来夜渐深的时候,圣上就让她漱口,不许她吃了,便没有多少间隙的乐趣。

  圣上最初陌生的时候教她总是缓慢且温柔,但是渐渐熟稔,平素也是一般优待关怀,可是教学的时候便严厉了。

  她发觉现在不怎么怕圣上,困得都比平日容易了。

  “今日便先到这里。”

  终于,在她的头再一次要埋到圣贤书惊醒前,执了一卷书在榻上看的圣上手疾眼快,起身扶住了她歪掉的头,给出了这句恩典。

  “你蹴鞠沐浴,犯困也是常事,”圣上自省,或许是他操之过切,便温和抚了抚她额际毛茸细碎的胎发,“朕让徐福来背你回去,省得赶上宫门落锁,远志馆里的女官们虽然不计较,但是对瑟瑟来说,也是多一事也不如少一事。”

  “圣人……”她揉了揉因为困意而睁不开的眼睛,视线尚且是模糊的,声音带有浓浓的倦意,疑惑道:“您不困吗?”

  相对她来说,皇帝所要处理的事情当然复杂很多,但是直到现在圣上精神依旧,还能分出心神来管她,她已经恨不得要去见周公了。

  “瑟瑟还小,学的都是从不知道的东西,当然容易困倦,”皇帝含笑道:“朕辛苦虽有,不过倒也不至于困成这般。”

  “那圣人年轻的时候会犯困么?”杨徽音好奇道:“女傅们会打手板,圣人也被打过吗?”

  “不会,毕竟是天家,师傅们也有顾虑,阿爷……中宗瞧在太后的颜面上更不会,”圣上提及自己旧年在文华殿的一段时光格外怡然:“不过阿冕就惨了,朕若是犯了错,受罚的总是他。”

  中宗皇帝在位的时候皇帝尚且年幼,当年的窦太师纵然古板也得拿捏分寸,后来换了天子,他却更进一步成了东宫,之后的几位老师只会责罚他身边的伴读。

  杨徽音反问:“阿冕是谁?”

  “宇文大都督的长子,”圣上含笑道:“代朕受过也就罢了,朝阳也不大待见他,总是欺负人。”

  无论是圣上还是朝阳长公主,在杨徽音这里除却好看这种定义,总也与坏扯不上标签,她不敢置信:“殿下会欺负人么?”

  圣上“嗯”了一声,还带了些许笑音,“不过阿冕便是为了教她欺负,才来做朕的伴读,不值得旁人替他生气。”

  太后将新寡的世家女赐婚给宇文大都督做续弦,两人有孕相差不过一月,皇帝比自己的妹妹年长许多,其中若无宇文大都督受宠运作的缘故,以宇文冕当年的年幼,还未必能时时随侍东宫,接近公主。

  “那殿下为什么不喜欢他呀?”

  杨徽音学的时候困得疑心自己栽倒也能在厚软的地毯上睡下去,但现在被圣上温柔抚着头顶,却谈兴盎然,连原本似乎被睡意禁锢的手脚现在都恢复了精神。

  “他古板无趣,难教人喜欢。”圣上默了几息,却道:“世间的喜欢,从来便没道理,便是一腔心意倾注,也未必便能得到她的真心。”

  “不过要是有人这样喜欢我,便是出于感激或是礼貌,也该待他客气些。”

  杨徽音还没遇见过有人想要与她做朋友、她却不高兴的时候,不过或许是长公主这样的身份与美貌实在是太多人喜欢,不需要讲礼貌,也不用珍惜。

  更何况她还是圣上的妹妹,杨徽音意识到这样似乎有说人坏话的嫌疑,“不过殿下是太上皇的女儿呀,我们说到底还是臣民,他不够好,殿下瞧不上他也是常理。”

  “阿冕待她是男女之爱,你懂什么,”圣上笑了笑,声音却有些飘渺:“他不想教人感激,也不奢求她喜欢,只是想离她近些,瞧她快活就够了。”

  “至于朝阳,”圣上想到自己的妹妹总有几分长兄如父的慈爱与忧心:“随她怎样高兴,朕也不能因为这是个合适的妹婿,就强教人嫁过去。”

  皇帝的话总是很有道理,不管这道理她明不明白,杨徽音点头道:“瑟瑟不懂,圣人一定是很懂了。”

  她说这话极为真诚,毕竟一个古板无趣的人要么不爱说话,将话说出来也不会讨人喜欢,皇帝却能如此了解他的心思,可见一定是洞察人心,驭下有术。

  其实她家里的夫妻也不少,这有什么难明白的,那些父兄来探望接送自己的爱女下学,与太上皇伫立门边,静候太后又怎能一样呢?

  但她这样说,却没有得到圣上的回应,他只是扬声唤了人进来,“瑟瑟,该回去睡了。”

  何有为也没有想到杨徽音今日能在紫宸殿待了这样久,甚至想万一过了宵禁,圣人是不是要教杨娘子留在紫宸殿睡下,他心内还暗自为难,该怎么将这件事遮掩过去。

  毕竟紫宸殿的规矩,女子是不能留宿过夜的,圣上正是年轻气盛,留随国公幼女在紫宸殿过夜,难免引得有心人对天子品格的猜测。

  所幸圣人还是有分寸的。

  杨徽音却有些依依不舍,她想紫宸殿这样大,比小娘的云慕阁大了好多,就算是一个人睡一间侧殿也绰绰有余,圣人为什么不教她在这里睡下呀。

  何有为待徐福来背了杨娘子出去,亲手去收拾案上的东西,但是却被圣上叫住。

  “罢了,你们去掩帐,这里不必动,”圣上站在窗前,负手而立,“朕今日也累了,明日早半个时辰叫起。”;何有为见圣上说要安寝,可人却站住不动,猜测圣人或许是要自己收拾这些被女童涂写的纸张又不便言明,躬身退下。

  他站在窗前,将远去的她望了又望,直到那一点背影融进渺远月夜也未曾移动,直到夜间微冷的夏风撩得墨纸浮沉,将一张写满了两种字迹的纸吹拂到了君王脚下。

  圣上俯身去捡,一个稚嫩,一个苍劲,尽管她努力模仿,也是天差地别,十分容易辨认。

  人哪能真正对别人的心了如指掌,所能洞察的不过是自己的心罢了。

  ……

  今日太后宣召,然后便来了紫宸殿,纸墨都是书房里备好的,徐福来不用背书箱,背着杨徽音这样香香软软的小姑娘走也不觉得吃力。

  他以为这个时候杨娘子已经睡着了,所以将步履和呼吸放得极轻,然而离紫宸殿已经有一段距离、他穿过许许多多的宫巷,直到御街上已经没有禁卫军巡逻,背上的姑娘忽然说起话来了。

  “力士,圣人为什么不教我睡在紫宸殿呀?”

  她懵懵懂懂地觉察出自己一点隐秘的伤心,“是因为我与陛下的关系还不够亲近吗?”

  徐福来愣了愣,他想或许圣上也完全没有想过叫杨娘子清楚什么是后宫,便轻声解释道:“娘子在家中若是有一二手帕交,抵足而眠也不是不可,但若是郎君,想来随国公便是连娘子在外面过夜也不会应承。”

  男子与女子怎可未婚同眠,皇帝虽然并无恶意,然而流言可畏,怎么能叫她留宿?

  “可是,那是圣人呀。”

  杨徽音有些不解,她虽然没怎么见过外面的郎君,但是也不会生出可以和别的同龄男童共寝的念想,圣人于她而言,性别或许最初明确,现在却渐渐模糊了,“也会有人非议陛下么?”

  “或许会,或许不会,”徐福来叹了一口气,“娘子要是觉得紫宸殿奢华,等到将来或许有机会试一试。”

  “圣人或许不会叫我住进去,”她最初并没有意识到圣人为何会这样私下待她好,却又不肯叫外人知道,现在却会胡思乱想:“别人甚至都不晓得圣人会教我。”

  徐福来现在看一个很小的女孩子还生不出什么替她发愁婚嫁的心思,然而他又不是圣人腹中的虫,解释上带了自己许多臆测:“圣人若是一早待娘子便好,娘子府上又得以保全,外人恐会有些不好的言论。”

  杨徽音于这一节上还不清楚,她久居宫中,于随国公府近来的风雨几乎完全无知,心中略生出惆怅:“为什么呀?”

  “这些娘子长大了也就知晓了。”

  徐福来苦笑,叫外人来看,年纪正轻的圣人如何会怜爱一个与自己母亲名讳冲撞、父祖又不得圣心乃至与太后有仇的姑娘,继而还会轻巧宽恕杨氏满门。

  正因为费解,那其中的说道也就多了。而将来等杨徽音长成,圣人或是收纳入后宫,或是为她指婚,总会有不少流言蜚语。

  圣人或许不惧这些,又不过会被史书质疑诟病几句,但杨娘子就未必了。

  杨徽音想,或许世间人不愿意立刻将问题回答清楚都是一般模样,搪塞一句长大后,便可以终结这个话题。

  有什么事是不能叫小孩子知道的呢,无非是怕她一个又一个往外蹦出问题来叫人头痛。

  但她到底也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姑娘,别人流露出不愿意开口的意思,她也就不再问了。

  皖月一直趴在桌子上在等她,见娘子回来才起身,将家里的消息告诉了娘子。

  “午后女傅叫我过去,说是府上派了人过来,说是老国公这几日怕是不好,国公爷去侍疾了,小娘有孕顾不上您,夫人也忙得头焦,下一回放学,请娘子不妨暂住在宫里。”

  杨徽音愣了愣,她自觉祖父似乎开春的时候身体还很是硬朗,怎么忽然就不好了,她稍微有些难过,“那太医说什么了么?”

  “来传信的人也没有详说,”皖月忧虑道:“娘子宽心些就好了,说不准只是像上回似的,仙丹吃坏了而已。”

  徐福来却有些默然,每每重臣生病,圣上都会派太医过府,以示恩宠,但是杨娘子这样受宠,老随国公在圣上那里,显然也不在可以请动太医的范围内。

  他是个聪明的人,杨娘子既然不知道,那他也不必告诉她,或者出主意,教唆她到圣人面前哭一哭,圣上或许就会心软,请医术更为高明的医者照料。

  生老病死,人固有之,老随国公却更类似“老而不死是为贼”,太上皇这位旧主大抵都不准备叫他活得舒坦,现在于病榻去世虽然较马革裹尸更窝囊些,但随国公府又有了重新崛起之势,好歹如今的随国公也能弄出一个体面的丧礼。

  ——就像清河郡王一样,死后哀荣尽享。

  杨徽音没有经历过太多生死,上一回好像还是老随国公夫人的猝然离世。

  漫天的纸钱与孝子贤孙的哀鸣,还有没有一颗盐粒的稀粥青菜,叫人便不是亲生的骨肉也会生出许多离别的悲伤。

  祖父能分在她身上的慈爱少得可怜,但却也不是没有,血脉的天然亲近叫她睡下的时候仍有蹙眉。

  或许是睡前有所思,她梦中尚不安稳。

  幽深的宫殿紧闭,似乎也能听到外面隐隐的悲鸣。

  比祖母过世的那一日还要隆重盛大。

  一个与她面容相似、却已经不再年轻的女子本来在抄录佛经,似乎是为那悲鸣所扰,掷了笔站立在窗前,望着远处凝思。

  女傅们近来教她辨认过宫中礼服,看衣识人,然而那位女官穿了素朴丧服,她一无所知。她终于又回到了案前,腮边却滚滚落下泪来,一滴一点划过抿紧的唇角,打在印了梨花纹样的纸张上,最终一口鲜血咳唾而出,将一笔秀丽的簪花小楷染得鲜红。

  杨徽音夜半被那女官咳血的模样惊醒,她抚着胸口叹了一口气,望了望半启窗扉外洒落的月光才安心。

  果然还是有许多不明白。

  到底什么时候才会长大呢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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